斫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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斫蟒
七月中鬧起蟒災，傳聞起於芥子山一代，最開始不過幾個樵夫在山中偶然見到巨蟒，漸漸就傳出蟒食人的駭聞來。太子奚嫉惡如仇，聽說這個消息，帶上親衛八人，跨赤色神駒，在雨季來臨前進入山中。
奚幼時曾向神箭手樂勒學射，能在百步外射中牛眼，又與國中巨力者樊程比試，五戰而三勝。與之同行的衛兵，亦為國中最善戰者。他們穿戴的甲胄均為精鋼打造，盔上綴著紅纓，臂纏絲帶，一行人貫入林木仿佛雷雲颯颯，紅綢飄動，就像丹砂爐中最精純的一縷熾焰。
太子奚進入芥子山，初時還有信鴿傳報，後幾日竟半點消息也無。十餘日過去，人心惶惶，皆言奚受害於蟒。王上發禁軍，王子佑自告領兵入山。
行軍至第三日，佑所乘白馬忽然向一個方向撅蹄嘶叫。佑即遣斥候往那一處搜尋，未至百步，便看見奚所乘之馬被拴在一棵松樹下，松枝上掛著金色的箭套，正是奚隨身之物。仔細分辨，原來近旁灌木被劈開一條僅供一人通行的小道，王子佑心中不安，解下腰上長劍率先進入灌叢。
草葉粘濕，很快打濕了衣袍，灌木長突橫斜，在他臉上、手上劃出道道傷痕，他倒渾不在意。走不了多遠，又在泥濘處撿到奚的頭盔——他一定就在附近——念及此，佑加快步伐，低頭從矮木中俯沖而出，豁然到一處開闊地，果然見奚隨身之物，東一件西一件散落各處。
路邊有一攤一攤黑色的東西，近看，幾乎害他把五臟嘔出來。奚的親衛恐怕早就成了蟒蛇腹中美餐，這些可憐人的屍體在蛇腹內被腐蝕掉皮膚、內臟，碎渣又被吐在了這裏。紅色絲帶尚鮮艷，在一堆穢物中格外醒目。
再走幾步，豎草被刮倒許多，掃出一片光禿禿的爛泥坡，留在地上蛇尾的痕跡同壯年男子的體型差不多，像一條碩大的鞭子揮拂而過。再走過去，羽箭釘在地上，蛇尾翻滾的痕跡更加混亂，那尾巴向東一轉，將一把青竹斬斷。佑繞過竹叢，沿路折斷的箭桿和箭簇越來越多，到盡頭，便見到斑斕巨蟒卷在亂石上酣睡，蛇尾壓著一個人，正是太子奚。
奚面色慘白，倒翻在石上，所幸還有意識，見到佑，唇一張一合，豎目欲眥。他一手被蛇尾卷著掙不開，另一手拖著長弓，五指攥的緊緊的，關節處發白突出，似乎還要負弓幹一場惡仗。
佑的副軍為捕蛇戶出身，隨身帶著雄黃，見奚處境危急，急忙將雄黃藥粉遞到佑面前。佑正要取下，不妨肩上被拍了一下。他回頭，原來是王子師鹿奕。
鹿奕湊到他耳邊，用只有二人聽見的音量道：“天賜良機，待奚折於蟒，王子可取而代之。”
奚為王後所出，佑雖有才名，卻只是尋常媵妾的兒子。佑向後望了一眼，鹿奕或許早有打算，除了本就是他家仆的副軍，其餘人馬並未綴在身後。見佑猶豫，鹿奕更握住他手道：“機不可失，失不再來。”
鹿奕目光炯炯，佑一時無法拒絕。
他稍遲疑，那壁蟒蛇卻緩緩卷動，碩大的頭顱從腹下伸出，噝噝吐信。或許剛從睡眠中醒轉，它尤其饑餓，長尾一甩，把奚投到高處，張大頜口等著食物落入腹中。奚在半空勉力翻轉身體，拼著最後一點力氣橫弓搭在巨蟒口中。那弓背長約兩臂，堪堪堵在蛇口，奚大半個身體被吞入蛇頸，一手仍死攥住長弓。
“王兄！”
佑大喝一聲，把鹿奕甩在一邊，向巨蟒飛奔而去。他到底下不了狠心，奚與他是至親手足，怎能眼見他身死而無動於衷？副軍緊隨其後，尋到一個空隙，伺機將雄黃粉灑向蟒首。那蟒蛇尖聲嘯叫，一掙動，口中弓槽又刺入細肉，便疼得在地上打滾。
蛇身盤折翻動，奚在其口中處境愈為不恰，緊握弓背的一只手漸漸不支，竟好像要滑入蛇腹中。
佑兩眼通紅，舉著長劍如揮舞刀斧，豎劈橫砍，半點章法也無。巨蟒臥在他面前如一座小山，雖然被他砍中，卻未曾受什麽致命傷害。連遭幾擊劍傷，蟒蛇終於發現地上這個躁狂的小點，蛇頭扭向他的方向，陰寒的豎瞳透出精芒。
奚在蛇口中忽然大吼：“劍！”
佑馬上反應過來，一個疾沖，借勢將劍脫出。
寶劍閃爍冷光，一下沒入蛇口，奚放開弓背轉而握劍，墜進蟒蛇腹內。一息後，他破蟒腹而出，鉆破蟒蛇七寸處。
那巨蟒疼得向後一翻，嘯聲淒厲，終於動彈不得。傷口如一眼小小的噴泉，血汩汩向外冒，和泥水混在一起。
奚浸在其中迷迷糊糊喝下不少蟒血，待意識再度清醒，已經回到了東宮的寢殿。
他竟然足足昏睡了四個月，外面鼓聲喧天，侍臣解答道：“是王子佑加冠的慶賀禮。”
佑從前並不十分受寵，奚對這般盛大的慶典感到意外。但聽侍臣之言，王子佑奮不顧身進芥子山救出太子，王上大為讚賞。奚陷入昏睡這幾個月，佑時常來看望，又廣托名醫，甚至親自為他擦身餵水，不但宮廷內外感念佑的拳拳之心，朝野上下更是為他誠心折服。如今在國中，佑之名已不下於奚。
奚吩咐侍臣扶他起身，欲當面向佑道謝。侍臣將奚從床上扶起，誰料他兩只腳踩在地上竟然使不出半分力。他卯足勁又試了一次，也是一樣癱軟在地上。
按醫官所言，他因久臥，下肢氣血有虧，驟然行走失常，並不是什麽難愈的頑疾。
晚上為賀王子佑加冠，宮中開宴。奚穿著病中的素衣，宮人以肩輿擡他進殿。深秋寒風瑟瑟，奚在輿座上尤其感到冷，特別是兩條腿，雖然綿軟無力，風吹來卻奇癢難耐。稍稍抓了下癢，揭開褲腿一瞧，卻見抓痕如冰裂紋一樣蔓延在皮膚上，奚看了一眼就感到惡心而移開視線。
宴中推杯換盞，又覺得平日交好的臣下們陌生許多，或因數月未見的緣故，許多人表情並不熱絡。父王頻頻移開視線，好像刻意躲避，母親緊鎖兩眉，憂愁中又隱隱帶著不耐。偶然間與席中某某目光對上，便看見對方見了鬼似的一臉煞白，手抖成篩子，連筷子也握不住。
奚為自己滿斟了一杯酒，剛要飲，看見一條小蛇趴在杯底。他的目光恰與蛇的眼睛對上，那兩點赤芒如幽幽兩簇火苗，定睛再看，杯底的蛇又消失了，這時才愕然看到他映在酒中的一張臉。
從他發頂向下，一條赭色瘢痕蜿蜒伸出，繞過左眼直到耳下，如一條長蛇曲覆在臉上。他就著酒杯中瑩潤的鏡面伸手去摸，摸到凸起的肉疤，簡直好像凝固的毒液一樣粘在臉上。怨不得周圍人看他的目光都如此局促，連奚自己也難以忍受這樣的一張臉。但那明明是被蟒蛇黏液腐蝕的傷痕，他們卻像看妖怪一樣看著他，奚為自己感到不平。
葡萄酒發著誘人的果香，又甜又軟的紅，奚覺得自己好像被酒裏蕩漾的微波吞噬進去。在他眼中，臉上的疤痕活了過來，在隆起的鼻梁上挺直，他越看，越覺得它要吐出蛇信來，“噝噝”——
他忙把酒杯擲到地上，清脆一聲響，周圍人的寒暄私語立刻被這聲音打斷。只是佑的座位離遠了一些，他身邊恭維的人仍在說著奉承話：
“若不是王子佑殺死巨蟒，太子怎能平安回來？這杯酒，自然先敬給王子，再敬太子。”
旁的臣子發現奚正註視著這邊，忙拉了一把說話人的袖子。那人著惱，將袖子猛地抽出，一轉身才看到奚。他臉白了白，但不知怎地竟不十分懼怕，雖然閉上嘴，視線卻飄來飄去，甚敷衍地向奚行了一禮。
奚直勾勾地盯著佑，拳狠狠地握緊。但想到佑不舍生死救了他，當下無法發作，只是恨恨地扭過頭去。
當晚佑抱著劍匣來到奚的寢宮。他摸上奚臉上的瘢痕，搖頭嘆道：“他們無法體會王兄孤身一人與巨蟒作戰的勇氣，反而把我看作除蟒的英雄，豈不是把魚目當作了珍珠？又是何等可悲的人啊！王兄不必和他們一般見識。”
他打開劍匣，裏面是一柄精光熠熠的寶劍。奚認出那是佑從前的佩劍，又看到劍鋒上染著一圈赭色，他的聲音變得激動起來。
“這是當日......當日我殺蟒的劍！”
佑點頭，又對他說道：“明日我會向朝臣闡明，王兄你才是除去蟒災的英雄，有此劍為證，必不會有人生疑。何況，王兄臉上被蛇毒灼燒的瘢痕就是明證！”
第二日朝會，佑穿著加冠時的禮服，緇帶素積，雀弁玄裳，雙手捧劍，鄭重其事。待他言明，眾人將目光轉向他口中斫蟒的英雄——奚的腿毫無好轉，只能坐在特制的木輪椅上，且懼寒怕風，身上裹了厚厚的狐皮大氅。
也不知是哪一個不要命的從鼻子底噴出氣來，“嘁”了一聲。旁人雖很快咳嗽遮掩過去，但竟然有低低的笑聲傳了出來。
“那副樣子，也能殺掉巨蟒嗎？那麽隨便到街上找一個七歲孩童來，豈不是能打死老虎了？”
“奚不過是憑借出身才坐上太子的位置，佑也是看在他是王後之子的份上，才給他面子編造這樣的謊話吧。”
“事情過去四個月，王子佑如今偏提起這一件，若說不是受了奚的威脅，又有誰會相信呢？”
奚雙手握拳，青筋已經都暴了出來。他擡起頭望著王座上的父親，父親仍然慈愛，但目光只是溫柔地註視當中站著的佑。他又環顧四周，殿內群臣無不恭肅，每個人都掛著一模一樣的謹慎的微笑，似乎剛才的竊竊私語只是他的幻覺。
是夜奚做了一個夢，視線好像懸浮在半空中，透過橫斜參差的樹杈註視著當日走進芥子山的隊伍。他一個一個地數，追著黑甲黑盔的騎士們，看見他那匹赤色騮因為察覺到蟒蛇的氣息緩緩停下，馬上的“他”不知怎麽並未穿戎裝，卻佩著佑的劍。他繞著這支隊伍細細打量，聽見那馬長嘶了一聲，騎士們便向著他的方向轉過身。
乘在赤騮上的“他”正對著他所在的方向，好像是發現了什麽，向後面的親衛囑咐了幾句，揮起長鞭，另外幾騎便颯颯沖出陣來。大概是在夢中的緣故，奚怎麽也看不清馬上人的面孔，只是馬蹄聲越來越近，好像要從他身上踏過去似的。他心中想要躲避，便越升越高，漸漸就懸浮在他們的上空，引得地下的人們也擡頭向他望來。
一個個都是雪白的臉，五官模糊不清，但忽然一陣風刮過，他們的披風就漲滿了他的眼。等風停下，奚忽然看見赤色馬上不是別人，正是佑。佑佩著他殺蟒的那柄劍，乘著他的寶馬，領著衛隊。奚心頭一股無名火起，便指著他罵。
“怎麽？你以為你冒領我殺蟒的功勞，就可以取代我，高枕無憂了麽？”
佑的眼神與他對上，緊抿住嘴沈下眉，拔出劍來指著他，忽然大喝道：“殺！誅殺妖邪！”其餘騎士紛紛拔劍，亦有挽弓者，目光銳利，好像真的起了殺心。
奚還來不及爭辯，當下即有一箭破空而出向他眉心射來。他大汗淋漓醒來，終於擺脫了這一場怪夢。
又兩個月，王子佑身邊倒是出了件醜聞。
起因是東宮走水，燒壞了奚的馬廄，他最心愛的赤色騮奔逃而出，竟不知所蹤。東宮衛隊四下搜尋，意外在佑王子師鹿奕的宅邸附近撿到赤騮的馬掌。一方要進去搜馬，鹿奕宅院的守衛自然不肯相讓，東宮衛便糾集人馬，強行闖入胡搜一氣，誰料在鹿奕後宅搜出大批私械，鹿奕便以“謀反”的罪名被下了監牢。
鹿奕是王子師，不少人便懷疑起佑。但經廷尉審訊，確證佑與此事無關，王上不痛不癢罰了佑一個月禁閉，而將鹿奕判了流刑。
卻說鹿奕戴枷上路那一天，從廷尉牢獄出來經過東宮，忽然掙開押解的士兵，在東宮彤門外跪下，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。彼時奚正在侍官幫助下練習走路，宮門掌鑰者來報，他臉色驟變，一掌打翻了醫官送來的藥。鹿奕臨走時做出這樣的舉動，倒真是對佑忠心耿耿，他以為這麽做，就能挑撥王上與太子的關系？奚臉色可怕，連袖子被藥汁弄汙都沒察覺，整個人不斷顫栗。他當然自信父親不會輕信這樣粗淺的離間計，但一想到朝堂上那些灰白色混亂的影子，那些細細碎碎卻密密麻麻的話，他又不敢相信父親不會被他們的言語所影響。
鹿奕的三個響頭，那些人又會說些什麽呢？
大概是猜測他太子奚才是鹿奕最終效力的對象。
大概是篤定他即便不參與謀反，至少也對佑恨得咬牙切齒，以致策反鹿奕嫁禍王子佑。
奚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，目光在室內逡巡，最後落在了案臺上佑的那把劍。他幾乎是半跌半匍，用兩肘之力爬了過去，順著臺子向上摸，好容易把寶劍抱在了胸口。
“鏘——”
拔劍出鞘。奚貪婪地嗅著劍上的蟒血，目不轉睛盯著瞧。
不論他們說些什麽，都是假話！這把劍，唯有這把劍！唯有這把劍可做證據——
是他殺了巨蟒，是他為民除害，是他勝過佑！
但蟒災又來了。
這次突如其來，巨蟒現世竟然是寒冬。不，確切說，根本沒人見過蟒的痕跡，可是鹿奕死在了王都外不到二十裏，化成了一灘黑色的渣滓，腦袋消化不掉，骨碌碌滾在黑泥裏。佑派人去察看過，和當初芥子山中那條巨蟒食人留下的殘渣完全一致。
在朝會上說起這件事，奚又自請纓。他剛說完，便聽見壓低的笑聲，古古怪怪的，從四面八方圍繞著他。
父親甚至沒有看他一眼，垂目詢問佑。
佑凝神良久，終於應承下來。奚胸中熊熊燃燒的怒火幾乎無法壓制，且他近乎殘廢的兩腿把他整個困在朝上，折磨似烈火烹油。
於是這一夜他又在夢中回到芥子山，但所見情景與上次不同，這一次他一眼就看見了自己——他慘白著臉，被壓在蛇尾之下，一手緊緊握住弓背，等待時機做最後一搏。
他不僅看見自己，也看見了佑。佑伏在灌叢之後，鹿奕挨著他在說什麽話。
奚上前去聽，一下變了臉色。
“天賜良機，待奚折於蟒，王子可取而代之。”
果然如此！果然如此！
好一個鹿奕！好一個鹿奕！
還有佑！好一個佑！
他血脈賁張，漸漸從底下擡起頭來，憤恨地豎著一雙眼睛，齜開牙，愈是要離他們近，愈須扭動整個身子向前。
奚感到腿上仍沒有力氣，且沈重得很，像被什麽東西壓著一般。他著急要去向佑和鹿奕問個究竟，便蹬開那東西，一股力量將之整個甩起。
佑似乎也聽到了這邊的動靜，握住劍轉頭沖了過來。他手上寶劍犯著寒光，劍尖向上，他臉上更是殺意騰騰，奚簡直要冷笑出聲，呵，這次，他真敢親自橫劍來殺他了？
奚迎著劍俯沖而下，然而竟在佑的眼中與蟒蛇的赤瞳對上。他身上陡然生出寒意，似乎覺悟到什麽，猛地向後看。
他看到了什麽？那衣衫襤褸，舉著長弓的正是他自己，那從半空墜落的景象，瞧著竟這樣熟悉——
他一心要除蟒安民，在芥子山中苦苦搜尋蟒蛇的痕跡，列隊向巨蟒出擊。護衛們都死光了，只剩他一個人，他把礙事的重甲脫在地上，斫開灌木辟道獨行，在蛇窩旁潛伏數天，餓了吃蟲子，渴了喝雨水。他帶的箭都射幹了，他力氣將竭，只剩下一把弓背和蟒蛇做困獸之鬥。
他後背汗涔涔，睜開眼，原來剛才的都是一場夢。是了，鹿奕早死了，那麽方才……他也沒有變成巨蟒，對不對？
他想起夢中自己那一身斑斕的鱗片、粗長笨重的身體……還有那紅色的豎瞳，和在佑加冠那夜，宮中宴會時酒裏看見的幻象一模一樣。大概是太累了，他覺得嗓子幹癢難受，便換侍臣端水。但一開口，只發出“噝噝”的聲音。
他又試了一次，不但仍是蛇吐信的“噝噝”聲，甚至張口滑出分叉的猩紅舌尖。奚嚇得從床上滾落下來。
他聽見外面有佑的聲音。幾個人在說話，好像是他那匹赤騮奔入佑的王府，不論誰去牽，那馬都躁狂非常，不知為何佑一碰它就安靜下來。如此，王子佑便親自牽著馬送回東宮。
侍臣請佑稍侯，便來敲奚的房門。“殿下，王子佑找到了您的馬。”他等了一會兒沒有聽到吩咐，便要再敲一次。但舉起手，忽然指著房門上巨大的陰影被嚇軟了腿。
“來……來人！有蛇！是妖蟒！”
佑聽見後立即沖了進來，果然看見糊門的輕紗上映著巨蟒的影子，且依稀看見裏頭還有人的手在揮動。那侍臣結結巴巴道：“太子在裏面......”
佑立刻踹開門進去，和那斑斕巨蟒的赤瞳對上，四下搜尋，一把撈起案臺上的長劍。
呼啦啦地，此殿守衛亦滿弓將這屋子圍了起來。眾人秉住氣，等待王子佑發號施令。
侍臣尤為驚慌地看了看四周，著急道：“怎麽不見太子？莫非已經......”他再不敢說下去，而佑臉色難看，冷冷盯著巨蟒，終於橫劍向前——
“殺！誅殺妖邪！”
箭矢俱發，那巨蟒悲呼哀嚎，一下便伏地不起，佑乘勝追擊，一下砍中它的七寸。
妖蟒向前一仆，頜口張開，骨碌碌吐出一個人頭來。那侍臣見了立刻大哭，連佑也楞在了那裏。
他一步步緩緩走過去捧起了那顆頭，眼淚從眼眶忍不住向下流。
佑心中悲愴，仰頭大哭。
蟒災終除，可是奚，也再回不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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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月中鬧起蟒災，傳聞起於芥子山一代，最開始不過幾個樵夫在山中偶然見到巨蟒，漸漸就傳出蟒食人的駭聞來。太子奚嫉惡如仇，聽說這個消息，帶上親衛八人，跨赤色神駒，在雨季來臨前進入山中。
奚幼時曾向神箭手樂勒學射，能在百步外射中牛眼，又與國中巨力者樊程比試，五戰而三勝。與之同行的衛兵，亦為國中最善戰者。他們穿戴的甲胄均為精鋼打造，盔上綴著紅纓，臂纏絲帶，一行人貫入林木仿佛雷雲颯颯，紅綢飄動，就像丹砂爐中最精純的一縷熾焰。
太子奚進入芥子山，初時還有信鴿傳報，後幾日竟半點消息也無。十餘日過去，人心惶惶，皆言奚受害於蟒。王上發禁軍，王子佑自告領兵入山。
行軍至第三日，佑所乘白馬忽然向一個方向撅蹄嘶叫。佑即遣斥候往那一處搜尋，未至百步，便看見奚所乘之馬被拴在一棵松樹下，松枝上掛著金色的箭套，正是奚隨身之物。仔細分辨，原來近旁灌木被劈開一條僅供一人通行的小道，王子佑心中不安，解下腰上長劍率先進入灌叢。
草葉粘濕，很快打濕了衣袍，灌木長突橫斜，在他臉上、手上劃出道道傷痕，他倒渾不在意。走不了多遠，又在泥濘處撿到奚的頭盔——他一定就在附近——念及此，佑加快步伐，低頭從矮木中俯沖而出，豁然到一處開闊地，果然見奚隨身之物，東一件西一件散落各處。
路邊有一攤一攤黑色的東西，近看，幾乎害他把五臟嘔出來。奚的親衛恐怕早就成了蟒蛇腹中美餐，這些可憐人的屍體在蛇腹內被腐蝕掉皮膚、內臟，碎渣又被吐在了這裏。紅色絲帶尚鮮艷，在一堆穢物中格外醒目。
再走幾步，豎草被刮倒許多，掃出一片光禿禿的爛泥坡，留在地上蛇尾的痕跡同壯年男子的體型差不多，像一條碩大的鞭子揮拂而過。再走過去，羽箭釘在地上，蛇尾翻滾的痕跡更加混亂，那尾巴向東一轉，將一把青竹斬斷。佑繞過竹叢，沿路折斷的箭桿和箭簇越來越多，到盡頭，便見到斑斕巨蟒卷在亂石上酣睡，蛇尾壓著一個人，正是太子奚。
奚面色慘白，倒翻在石上，所幸還有意識，見到佑，唇一張一合，豎目欲眥。他一手被蛇尾卷著掙不開，另一手拖著長弓，五指攥的緊緊的，關節處發白突出，似乎還要負弓幹一場惡仗。
佑的副軍為捕蛇戶出身，隨身帶著雄黃，見奚處境危急，急忙將雄黃藥粉遞到佑面前。佑正要取下，不妨肩上被拍了一下。他回頭，原來是王子師鹿奕。
鹿奕湊到他耳邊，用只有二人聽見的音量道：“天賜良機，待奚折於蟒，王子可取而代之。”
奚為王後所出，佑雖有才名，卻只是尋常媵妾的兒子。佑向後望了一眼，鹿奕或許早有打算，除了本就是他家仆的副軍，其餘人馬並未綴在身後。見佑猶豫，鹿奕更握住他手道：“機不可失，失不再來。”
鹿奕目光炯炯，佑一時無法拒絕。
他稍遲疑，那壁蟒蛇卻緩緩卷動，碩大的頭顱從腹下伸出，噝噝吐信。或許剛從睡眠中醒轉，它尤其饑餓，長尾一甩，把奚投到高處，張大頜口等著食物落入腹中。奚在半空勉力翻轉身體，拼著最後一點力氣橫弓搭在巨蟒口中。那弓背長約兩臂，堪堪堵在蛇口，奚大半個身體被吞入蛇頸，一手仍死攥住長弓。
“王兄！”
佑大喝一聲，把鹿奕甩在一邊，向巨蟒飛奔而去。他到底下不了狠心，奚與他是至親手足，怎能眼見他身死而無動於衷？副軍緊隨其後，尋到一個空隙，伺機將雄黃粉灑向蟒首。那蟒蛇尖聲嘯叫，一掙動，口中弓槽又刺入細肉，便疼得在地上打滾。
蛇身盤折翻動，奚在其口中處境愈為不恰，緊握弓背的一只手漸漸不支，竟好像要滑入蛇腹中。
佑兩眼通紅，舉著長劍如揮舞刀斧，豎劈橫砍，半點章法也無。巨蟒臥在他面前如一座小山，雖然被他砍中，卻未曾受什麽致命傷害。連遭幾擊劍傷，蟒蛇終於發現地上這個躁狂的小點，蛇頭扭向他的方向，陰寒的豎瞳透出精芒。
奚在蛇口中忽然大吼：“劍！”
佑馬上反應過來，一個疾沖，借勢將劍脫出。
寶劍閃爍冷光，一下沒入蛇口，奚放開弓背轉而握劍，墜進蟒蛇腹內。一息後，他破蟒腹而出，鉆破蟒蛇七寸處。
那巨蟒疼得向後一翻，嘯聲淒厲，終於動彈不得。傷口如一眼小小的噴泉，血汩汩向外冒，和泥水混在一起。
奚浸在其中迷迷糊糊喝下不少蟒血，待意識再度清醒，已經回到了東宮的寢殿。
他竟然足足昏睡了四個月，外面鼓聲喧天，侍臣解答道：“是王子佑加冠的慶賀禮。”
佑從前並不十分受寵，奚對這般盛大的慶典感到意外。但聽侍臣之言，王子佑奮不顧身進芥子山救出太子，王上大為讚賞。奚陷入昏睡這幾個月，佑時常來看望，又廣托名醫，甚至親自為他擦身餵水，不但宮廷內外感念佑的拳拳之心，朝野上下更是為他誠心折服。如今在國中，佑之名已不下於奚。
奚吩咐侍臣扶他起身，欲當面向佑道謝。侍臣將奚從床上扶起，誰料他兩只腳踩在地上竟然使不出半分力。他卯足勁又試了一次，也是一樣癱軟在地上。
按醫官所言，他因久臥，下肢氣血有虧，驟然行走失常，並不是什麽難愈的頑疾。
晚上為賀王子佑加冠，宮中開宴。奚穿著病中的素衣，宮人以肩輿擡他進殿。深秋寒風瑟瑟，奚在輿座上尤其感到冷，特別是兩條腿，雖然綿軟無力，風吹來卻奇癢難耐。稍稍抓了下癢，揭開褲腿一瞧，卻見抓痕如冰裂紋一樣蔓延在皮膚上，奚看了一眼就感到惡心而移開視線。
宴中推杯換盞，又覺得平日交好的臣下們陌生許多，或因數月未見的緣故，許多人表情並不熱絡。父王頻頻移開視線，好像刻意躲避，母親緊鎖兩眉，憂愁中又隱隱帶著不耐。偶然間與席中某某目光對上，便看見對方見了鬼似的一臉煞白，手抖成篩子，連筷子也握不住。
奚為自己滿斟了一杯酒，剛要飲，看見一條小蛇趴在杯底。他的目光恰與蛇的眼睛對上，那兩點赤芒如幽幽兩簇火苗，定睛再看，杯底的蛇又消失了，這時才愕然看到他映在酒中的一張臉。
從他發頂向下，一條赭色瘢痕蜿蜒伸出，繞過左眼直到耳下，如一條長蛇曲覆在臉上。他就著酒杯中瑩潤的鏡面伸手去摸，摸到凸起的肉疤，簡直好像凝固的毒液一樣粘在臉上。怨不得周圍人看他的目光都如此局促，連奚自己也難以忍受這樣的一張臉。但那明明是被蟒蛇黏液腐蝕的傷痕，他們卻像看妖怪一樣看著他，奚為自己感到不平。
葡萄酒發著誘人的果香，又甜又軟的紅，奚覺得自己好像被酒裏蕩漾的微波吞噬進去。在他眼中，臉上的疤痕活了過來，在隆起的鼻梁上挺直，他越看，越覺得它要吐出蛇信來，“噝噝”——
他忙把酒杯擲到地上，清脆一聲響，周圍人的寒暄私語立刻被這聲音打斷。只是佑的座位離遠了一些，他身邊恭維的人仍在說著奉承話：
“若不是王子佑殺死巨蟒，太子怎能平安回來？這杯酒，自然先敬給王子，再敬太子。”
旁的臣子發現奚正註視著這邊，忙拉了一把說話人的袖子。那人著惱，將袖子猛地抽出，一轉身才看到奚。他臉白了白，但不知怎地竟不十分懼怕，雖然閉上嘴，視線卻飄來飄去，甚敷衍地向奚行了一禮。
奚直勾勾地盯著佑，拳狠狠地握緊。但想到佑不舍生死救了他，當下無法發作，只是恨恨地扭過頭去。
當晚佑抱著劍匣來到奚的寢宮。他摸上奚臉上的瘢痕，搖頭嘆道：“他們無法體會王兄孤身一人與巨蟒作戰的勇氣，反而把我看作除蟒的英雄，豈不是把魚目當作了珍珠？又是何等可悲的人啊！王兄不必和他們一般見識。”
他打開劍匣，裏面是一柄精光熠熠的寶劍。奚認出那是佑從前的佩劍，又看到劍鋒上染著一圈赭色，他的聲音變得激動起來。
“這是當日......當日我殺蟒的劍！”
佑點頭，又對他說道：“明日我會向朝臣闡明，王兄你才是除去蟒災的英雄，有此劍為證，必不會有人生疑。何況，王兄臉上被蛇毒灼燒的瘢痕就是明證！”
第二日朝會，佑穿著加冠時的禮服，緇帶素積，雀弁玄裳，雙手捧劍，鄭重其事。待他言明，眾人將目光轉向他口中斫蟒的英雄——奚的腿毫無好轉，只能坐在特制的木輪椅上，且懼寒怕風，身上裹了厚厚的狐皮大氅。
也不知是哪一個不要命的從鼻子底噴出氣來，“嘁”了一聲。旁人雖很快咳嗽遮掩過去，但竟然有低低的笑聲傳了出來。
“那副樣子，也能殺掉巨蟒嗎？那麽隨便到街上找一個七歲孩童來，豈不是能打死老虎了？”
“奚不過是憑借出身才坐上太子的位置，佑也是看在他是王後之子的份上，才給他面子編造這樣的謊話吧。”
“事情過去四個月，王子佑如今偏提起這一件，若說不是受了奚的威脅，又有誰會相信呢？”
奚雙手握拳，青筋已經都暴了出來。他擡起頭望著王座上的父親，父親仍然慈愛，但目光只是溫柔地註視當中站著的佑。他又環顧四周，殿內群臣無不恭肅，每個人都掛著一模一樣的謹慎的微笑，似乎剛才的竊竊私語只是他的幻覺。
是夜奚做了一個夢，視線好像懸浮在半空中，透過橫斜參差的樹杈註視著當日走進芥子山的隊伍。他一個一個地數，追著黑甲黑盔的騎士們，看見他那匹赤色騮因為察覺到蟒蛇的氣息緩緩停下，馬上的“他”不知怎麽並未穿戎裝，卻佩著佑的劍。他繞著這支隊伍細細打量，聽見那馬長嘶了一聲，騎士們便向著他的方向轉過身。
乘在赤騮上的“他”正對著他所在的方向，好像是發現了什麽，向後面的親衛囑咐了幾句，揮起長鞭，另外幾騎便颯颯沖出陣來。大概是在夢中的緣故，奚怎麽也看不清馬上人的面孔，只是馬蹄聲越來越近，好像要從他身上踏過去似的。他心中想要躲避，便越升越高，漸漸就懸浮在他們的上空，引得地下的人們也擡頭向他望來。
一個個都是雪白的臉，五官模糊不清，但忽然一陣風刮過，他們的披風就漲滿了他的眼。等風停下，奚忽然看見赤色馬上不是別人，正是佑。佑佩著他殺蟒的那柄劍，乘著他的寶馬，領著衛隊。奚心頭一股無名火起，便指著他罵。
“怎麽？你以為你冒領我殺蟒的功勞，就可以取代我，高枕無憂了麽？”
佑的眼神與他對上，緊抿住嘴沈下眉，拔出劍來指著他，忽然大喝道：“殺！誅殺妖邪！”其餘騎士紛紛拔劍，亦有挽弓者，目光銳利，好像真的起了殺心。
奚還來不及爭辯，當下即有一箭破空而出向他眉心射來。他大汗淋漓醒來，終於擺脫了這一場怪夢。
又兩個月，王子佑身邊倒是出了件醜聞。
起因是東宮走水，燒壞了奚的馬廄，他最心愛的赤色騮奔逃而出，竟不知所蹤。東宮衛隊四下搜尋，意外在佑王子師鹿奕的宅邸附近撿到赤騮的馬掌。一方要進去搜馬，鹿奕宅院的守衛自然不肯相讓，東宮衛便糾集人馬，強行闖入胡搜一氣，誰料在鹿奕後宅搜出大批私械，鹿奕便以“謀反”的罪名被下了監牢。
鹿奕是王子師，不少人便懷疑起佑。但經廷尉審訊，確證佑與此事無關，王上不痛不癢罰了佑一個月禁閉，而將鹿奕判了流刑。
卻說鹿奕戴枷上路那一天，從廷尉牢獄出來經過東宮，忽然掙開押解的士兵，在東宮彤門外跪下，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。彼時奚正在侍官幫助下練習走路，宮門掌鑰者來報，他臉色驟變，一掌打翻了醫官送來的藥。鹿奕臨走時做出這樣的舉動，倒真是對佑忠心耿耿，他以為這麽做，就能挑撥王上與太子的關系？奚臉色可怕，連袖子被藥汁弄汙都沒察覺，整個人不斷顫栗。他當然自信父親不會輕信這樣粗淺的離間計，但一想到朝堂上那些灰白色混亂的影子，那些細細碎碎卻密密麻麻的話，他又不敢相信父親不會被他們的言語所影響。
鹿奕的三個響頭，那些人又會說些什麽呢？
大概是猜測他太子奚才是鹿奕最終效力的對象。
大概是篤定他即便不參與謀反，至少也對佑恨得咬牙切齒，以致策反鹿奕嫁禍王子佑。
奚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，目光在室內逡巡，最後落在了案臺上佑的那把劍。他幾乎是半跌半匍，用兩肘之力爬了過去，順著臺子向上摸，好容易把寶劍抱在了胸口。
“鏘——”
拔劍出鞘。奚貪婪地嗅著劍上的蟒血，目不轉睛盯著瞧。
不論他們說些什麽，都是假話！這把劍，唯有這把劍！唯有這把劍可做證據——
是他殺了巨蟒，是他為民除害，是他勝過佑！
但蟒災又來了。
這次突如其來，巨蟒現世竟然是寒冬。不，確切說，根本沒人見過蟒的痕跡，可是鹿奕死在了王都外不到二十裏，化成了一灘黑色的渣滓，腦袋消化不掉，骨碌碌滾在黑泥裏。佑派人去察看過，和當初芥子山中那條巨蟒食人留下的殘渣完全一致。
在朝會上說起這件事，奚又自請纓。他剛說完，便聽見壓低的笑聲，古古怪怪的，從四面八方圍繞著他。
父親甚至沒有看他一眼，垂目詢問佑。
佑凝神良久，終於應承下來。奚胸中熊熊燃燒的怒火幾乎無法壓制，且他近乎殘廢的兩腿把他整個困在朝上，折磨似烈火烹油。
於是這一夜他又在夢中回到芥子山，但所見情景與上次不同，這一次他一眼就看見了自己——他慘白著臉，被壓在蛇尾之下，一手緊緊握住弓背，等待時機做最後一搏。
他不僅看見自己，也看見了佑。佑伏在灌叢之後，鹿奕挨著他在說什麽話。
奚上前去聽，一下變了臉色。
“天賜良機，待奚折於蟒，王子可取而代之。”
果然如此！果然如此！
好一個鹿奕！好一個鹿奕！
還有佑！好一個佑！
他血脈賁張，漸漸從底下擡起頭來，憤恨地豎著一雙眼睛，齜開牙，愈是要離他們近，愈須扭動整個身子向前。
奚感到腿上仍沒有力氣，且沈重得很，像被什麽東西壓著一般。他著急要去向佑和鹿奕問個究竟，便蹬開那東西，一股力量將之整個甩起。
佑似乎也聽到了這邊的動靜，握住劍轉頭沖了過來。他手上寶劍犯著寒光，劍尖向上，他臉上更是殺意騰騰，奚簡直要冷笑出聲，呵，這次，他真敢親自橫劍來殺他了？
奚迎著劍俯沖而下，然而竟在佑的眼中與蟒蛇的赤瞳對上。他身上陡然生出寒意，似乎覺悟到什麽，猛地向後看。
他看到了什麽？那衣衫襤褸，舉著長弓的正是他自己，那從半空墜落的景象，瞧著竟這樣熟悉——
他一心要除蟒安民，在芥子山中苦苦搜尋蟒蛇的痕跡，列隊向巨蟒出擊。護衛們都死光了，只剩他一個人，他把礙事的重甲脫在地上，斫開灌木辟道獨行，在蛇窩旁潛伏數天，餓了吃蟲子，渴了喝雨水。他帶的箭都射幹了，他力氣將竭，只剩下一把弓背和蟒蛇做困獸之鬥。
他後背汗涔涔，睜開眼，原來剛才的都是一場夢。是了，鹿奕早死了，那麽方才……他也沒有變成巨蟒，對不對？
他想起夢中自己那一身斑斕的鱗片、粗長笨重的身體……還有那紅色的豎瞳，和在佑加冠那夜，宮中宴會時酒裏看見的幻象一模一樣。大概是太累了，他覺得嗓子幹癢難受，便換侍臣端水。但一開口，只發出“噝噝”的聲音。
他又試了一次，不但仍是蛇吐信的“噝噝”聲，甚至張口滑出分叉的猩紅舌尖。奚嚇得從床上滾落下來。
他聽見外面有佑的聲音。幾個人在說話，好像是他那匹赤騮奔入佑的王府，不論誰去牽，那馬都躁狂非常，不知為何佑一碰它就安靜下來。如此，王子佑便親自牽著馬送回東宮。
侍臣請佑稍侯，便來敲奚的房門。“殿下，王子佑找到了您的馬。”他等了一會兒沒有聽到吩咐，便要再敲一次。但舉起手，忽然指著房門上巨大的陰影被嚇軟了腿。
“來……來人！有蛇！是妖蟒！”
佑聽見後立即沖了進來，果然看見糊門的輕紗上映著巨蟒的影子，且依稀看見裏頭還有人的手在揮動。那侍臣結結巴巴道：“太子在裏面......”
佑立刻踹開門進去，和那斑斕巨蟒的赤瞳對上，四下搜尋，一把撈起案臺上的長劍。
呼啦啦地，此殿守衛亦滿弓將這屋子圍了起來。眾人秉住氣，等待王子佑發號施令。
侍臣尤為驚慌地看了看四周，著急道：“怎麽不見太子？莫非已經......”他再不敢說下去，而佑臉色難看，冷冷盯著巨蟒，終於橫劍向前——
“殺！誅殺妖邪！”
箭矢俱發，那巨蟒悲呼哀嚎，一下便伏地不起，佑乘勝追擊，一下砍中它的七寸。
妖蟒向前一仆，頜口張開，骨碌碌吐出一個人頭來。那侍臣見了立刻大哭，連佑也楞在了那裏。
他一步步緩緩走過去捧起了那顆頭，眼淚從眼眶忍不住向下流。
佑心中悲愴，仰頭大哭。
蟒災終除，可是奚，也再回不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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